­　　許曉婷 生于1989，南安柳城街道人。作品曾獲首屆“包商銀行”杯全國高校文學作品征集大賽三等獎、2011散文作家論壇二等獎等，曾在《光明日報》《泉州晚報》《東南早報》《泉州文學》《廈門日報》等報紙雜志發表文章。

­　　灶?文丨許曉婷

­　　現在城鎮里家家戶戶都有鮮亮整潔的廚房，大理石的灶臺寬敞明亮，煤氣管道省去了燒柴的煩惱，一排排懸掛于墻壁之上的櫥柜顯示著高貴的氣質，而我的農村老家也緊跟時代的步伐，幾乎每家每戶都將古早的廚房改造一新。可最令我懷念的，還是那一口憨厚的灶。

­　　閩南方言里的廚房，叫灶腳，灶是廚房的主角。老房子里有一口歷史悠久的灶，太爺爺曾經家境殷實，所以修建了這座閩南燕尾脊古厝。太爺爺的四個兒子，同住在這座大厝里。聽奶奶說，她還是長媳的時候，一大家子吃飯，老老少少幾十號人，灶腳里的女人忙得不可開交，吃飯的一批一批地上桌，講究尊卑禮儀。后來孫輩長大了，都各自修建自己的石頭房子、磚頭房子搬出去了，可逢年過節，最熱鬧的還是古厝。過年時殺雞宰鴨，奶奶的五個兒子一人提著兩只雞鴨來古厝排隊候著，媳婦們孫女們分工明確，拔鴨毛的，灶邊生火的，灶腳外劈柴的，忙得焦頭爛額卻也不忘說幾段美妙的陳年往事。

­　　大伯伯叫世灶，據說奶奶是在做飯時把他生出來的。奶奶一年到頭都在灶邊忙活著，她的房間就在灶腳的對面，奶奶早上對鏡梳起發髻，不一會兒就麻利地蹲在灶邊燒柴。奶奶有一雙大腳，印象中的她經常赤腳奔波著，填飽一家老小的肚子后，奶奶午后會去竹林里揀干枯的樹枝或者去田野里揀細碎的草葉來當柴火。奶奶說，燒柴也是一門藝術活。燉雞鴨的時候，先用細草葉把火點旺，架上一兩根粗木棍，待粗木棍被熏得羞紅了臉，你就可以罷手了，粗木棍的火鍥而不舍地翻涌著，慢慢地熬出一鍋精華的濃湯。若是炒菜，就得全神貫注地加柴，稍不留神，火滅了，舞得正歡的一鍋菜就滅了熱情。那時是個野孩子，只想燉雞鴨，這樣中途就可以溜出去玩耍，若是炒一桌菜，就要賣力地往灶里添柴火，一頓下來汗流浹背。

­　　在家鄉，節日傳承著鄉人最樸素的愿望。每到節日，灶上的蒸汽不斷，屋頂的炊煙不斷，古厝里的歡聲笑語也不斷。清明節做茈殼粿，端午節包粽子，年關做紅龜糕、蒸米血、五香卷，一口海納百川的灶都功不可沒。現在我們那現代化的小廚房，哪能容得下這些大操大辦？我有幸在灶邊嘗遍了這些手工研制、打磨的人間美味。

­　　除了過節，娶媳婦、嫁女兒、慶祝兒孫滿月的“浥飯”、農忙時節收割水稻、甘蔗給工人送的工飯，都倚賴于灶。老家嫁女兒并不大宴賓客，但是要先訂婚。訂婚那天，所有的親戚都過來幫忙，有人負責幫忙包糖果，有人負責在全村發喜糖，有人則負責在古厝的灶邊忙活著準備午飯，這頓午飯是犒勞幫忙的親戚的，很簡單，油燜咸飯和大骨蘿卜湯。灶做出來的味道和電磁爐、煤氣做出來的味道完全不一樣。那時沒有電飯鍋，米飯都是柴火燜出來的。一粒粒飽滿晶瑩，孩童時最讓我眼饞的是鍋底下那層糊掉的鍋巴，還帶著草葉的香味。

­　　那年的黃昏有炊煙，鄉間的泥土路上有人戴著斗笠，有人擔著扁擔，有人扛著鋤頭，老牛在前面帶路，炊煙是歸家的信號，回家的人走進灶腳，掀開鍋蓋，灶上的飯還溫熱著。奶奶說，滅了火，但不要熄了火星。

­　　落雨聲?文丨許曉婷

­　　相比下雨，更喜歡家鄉話的表達——落雨。

­　　雨是落下來的，“落”是一個成熟穩重的詞，不橫沖直撞，不任性妄為，雨像一方手帕輕盈飄落下來，像一片葉子徐徐下落，當然也不乏急脾氣的雨，那像恨鐵不成鋼的祖父的棍棒一般，狠狠落下來，但是我們知道這落下來的雨，也是飽含情意的，我們先抱怨其凌厲嚴肅，而后又會沉溺在它的溫柔里。

­　　父母總是能看云識天氣，在田地上勞作的他們抬頭看那朵烏云，一點也不慌，繼續弓身勞作——那是一朵過路的云，不會在此地興風作浪；有時父母還會掐指一算，那朵云還在八尺嶺，爬過那個陡坡到咱們村還得大半個小時，再讓我除幾棵草；有時黑云壓城了，父母依舊氣定神閑，這是小孩子脾氣的雨，哭鬧一陣就過了，父母帶我們找一個躲雨的地方，雨過了，仍舊出來勞作，這場雨是甘霖，還幫久旱的土地松了土。

­　　不過也有措手不及的時候，在頂樓、馬路邊上晾曬著的稻谷、花生還昏睡在日光浴中，天倏忽一下就暗沉下來了，不過此時呼喚一聲，左鄰右舍便傾巢而動了，有人拿著掃帚，有人拿著簸箕，都出來幫忙，風卷起煙塵，我們仿佛沙場中奮戰的勇士，常常能在大雨傾盆之時順利撤退，但也有大水沖了龍王廟的時候，稻谷被撒潑耍脾氣的雨水沖得一家不認識一家。

­　　落雨了，雨落在瓦片上面，屋檐上低落下一串珍珠，眼前垂著一片雨簾，風一吹，仿佛新娘的紅蓋頭被掀起。雨擋住了祖母去田間撿拾柴火的路，祖母用木梳靜靜地梳著她的發髻，或喚來一個阿婆來幫她挽面。我們一群毛頭小孩端坐在板凳上，聽祖母用鄉音講四方的故事，祖母若是上了私塾，一定是個文采斐然的大家閨秀，那落雨聲滴答滴答，仿佛故事的背景音樂，祖母的音調仿佛雨線上的節拍，講到緊張處，一陣雷聲讓我們抱作一團，祖母在一旁，彌勒佛般笑著。

­　　雨落在屋后的楊桃樹上，水光映得那片嫩綠更加明亮，我愛開窗聽雨的傾訴，那張破舊了的針織車就是我的書桌，我打開日記，用端正的小楷寫下我少女心思的愛慕。

­　　落雨了，雨落在青石小路上，我愛光著腳踩在上面。落下來的雨珠，濺起細碎的水花，我想象自己是舞者，在天地間揮舞著自由的雙翼。落雨了，雨落在草垛上，落在溪流中，落在石橋上，落在牽牛花的花蕊上，如一滴滴淚痣，點在鄉村的臉頰上。雨落在歸家的斗笠上，落雨的時刻，是最安謐的時刻，是一家團圓的時刻。父母都“罷工”了，深秋的雨季，父母做了滾燙的湯羹，一家人擠在被子里說少時，話家常。那時的雨水是干凈的，雨落在井水里，古厝的井是無蓋的，落雨了，井水情緒高漲地升了好幾米。水桶扔下來，撈上來，配著山間采來的蜂蜜喝，滿嘴的甘甜。

­　　落雨聲，是初戀情人干凈的臉，是執手相扶的夫妻的呼吸，是安眠的小曲，亦是唯美而惆悵的鄉愁。落雨聲，那是一首用鄉音哼唱的歌，城市森林的嘈嘈切切錯雜彈，難再譜就。

­　　土特產?文丨許曉婷

­　　有人開玩笑說，女兒是招商銀行，出嫁后，小棉襖般的女兒不僅為父母招來兒子一般的女婿，還常常貼心地問候送禮。我不認同，在父母那里，我仿佛永遠辦理著取款的業務，從他們手里接過一件件溫暖的土特產。

­　　現在鄉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大多數人都不種地了，因為道路橋梁建設，曾經稻浪起伏的農田已被掩埋在水泥地下。現在出門就可以買菜，不再需要播種犁地，風雨穿梭，可父母仍堅持在一畝三分地上辛勤勞作，種植糧食。

­　　父母最擅長種花生，種兩季，秋花生和春花生。上次“五一”回家，剛好趕上給春花生除草，清明過后，雨水漸多，雜草們也肆意妄為地生長，密布在花生苗之中。天色已晚，打電話喚母親回家，她嘴上說著馬上馬上，卻一直“賴”在田里不走，于是親自到田里拉她回家。母親剛從工地打完小工回來，水也不喝一口就扛起鋤頭下田了，我責怪她。母親委屈地說：“不多種一點花生，下次你回家哪里有得吃？”

­　　聽了這話，我的心就像被針刺了一下。是啊，每次回家，母親都給我裝了滿滿兩瓶花生油。她認為外面的油都是地溝油不干凈，因此從工作到現在，我從沒在外面買過油，吃的都是從家里帶的花生油。去年收獲的花生，榨了滿滿一大缸油，父母都舍不得吃，就等我們這些女兒們回來“搜刮”。種花生、收花生、榨花生油，都是一項浩大的工程。小時候除草和收成時，我們幾個孩子分配任務，一人一畦，尚且需要一整天。現在所有的任務都落到父母肩上，想象他們的辛勞，不禁心生愧意。

­　　父母也種地瓜，種地瓜一來可以煮粥，二來可以制作成番薯粉。制作番薯粉的過程非常繁瑣。先要將灰頭土臉的地瓜洗干凈削皮，然后送去工廠，用專門的機器絞碎，再將其加水攪拌，放到過濾網里擠出水分，經過12個小時沉淀，將凝結的塊狀曬干，最后用啤酒瓶碾成粉末。收地瓜時正值冬日，制作的過程都離不開水，父母的手指常被凍得流血，而且白天打工的他們只能在夜晚完成這項工作，可是為了讓我們吃上美食，他們從不抱怨。

­　　這個年代，能吃上土雞蛋已是一種奢侈。在城市的雜貨店里買，都是集體養殖的雞下的蛋。在鄉里，女孩子出嫁了，親戚們要用紅袋子包著10來個土雞蛋來送喜；孩子們生日了，父母要煮兩個土雞蛋，在灶君面前拜一拜保平安；女兒們懷孕了，最昂貴的補品便是土雞蛋。我是最小的女兒，看著姐姐們一個個生兒育女，與此同時，也看著母親陀螺似的圍著一群雞鴨轉。特別是女兒懷孕時，家里勤勞的母雞也變得供不應求了，母親就要四方詢問，為孩子們高價尋來土雞蛋。母親小心翼翼地用幾條毛巾將土雞蛋里三層外三層地裹得嚴嚴實實的，就像給孩子包襁褓，生怕雞蛋碎了。

­　　做女孩時，離家返校，手里總是提著一個保溫瓶，里面裝著家中蒸煮的菜肴糕點；而今為人妻子，離家時，包里依然被父母塞進去各種各樣的貨物：花生油、土雞蛋，甚至已然切好、爆好香的鴨肉，母親叮囑——一下車，就要馬上燉上，別舍不得吃。而其實，真正最舍不得吃的是他們自己。他們總是慷慨對兒女，吝嗇對自己，將所有原汁原味的好東西留著，而自己稀飯配腌蘿卜，將就著過日子。

­　　歲月強壯了我們的臂膀，父母卻仍舊當我們嗷嗷待哺的孩子，樸實的父母常常感慨給不了我們錦衣華裳、玉宇瓊樓，殊不知，那些辛勤經營的土特產，不僅供應著我們身體的營養，也是我們精神的依傍。

­　　如果一朵花很美?文丨許曉婷

­　　有人說，要測試一個人的語言水平高不高級，就看她知道多少花的名字。這么說來，我還是一個漢語白癡。

­　　我的老板讓我們稱呼她為“同事”，每日忙得像陀螺，但忙碌的生活并沒有磨掉她的靈氣。每日一到辦公室，她的鮮花就撞入你的懷里。而我總是無知地問，這種花叫什么名字呢？有一次，她買了一種綠色的植物，我橫看豎看像芋頭，她不疾不徐地道出了這種花的名字——“滴水觀音”，它在水分充足的情況下，會有水滴從葉子里滲出，因此得名。去旅游時，她叮囑我的不是公司的事宜，而是花花草草的事情，就像出門的媽媽叮囑保姆如何照顧她的孩子：這種花是太陽花，給點陽光就燦爛，記得開窗給它陽光；這種植物叫發財樹，它耐旱，不要給它喝太多水。

­　　愛花的人，生活必定像花一樣燦爛。她嘗試很多新鮮的東西，射箭、曲棍球、飛盤、馬拉松、看畫展等，她像一只花叢中的蝴蝶，翩翩地飛在生活的天空，享受陽光雨露的滋養，歲月的痕跡被她輕輕抹去。

­　　大自然參照了萬物的辭典，給了花朵最美的名字。光聽名字，就香氣撲鼻。虞美人、迷迭香、風信子、天堂鳥、曼珠沙華。聽說，還有一種花叫無事草。啊，多云淡風輕的名字啊，“相見亦無事，不來常思君”。不禁想起在緬甸的生活。緬甸人一天的生活從一株花開始。早晨的市場，有賣雞鴨魚肉的，有賣瓜果蔬菜的，更少不了賣鮮花的。這里的經濟并不富裕，但是這里的鮮花并不因此暗淡。買菜的女人，穿著鮮花圖案的紗籠，提著菜籃，菜籃里斜插幾株花，一路搖曳，一路芬芳。也有人直接挑一擔花到小區樓下賣，叫賣聲中仿佛都氤氳著香氣。緬甸人的電梯里、車里，都掛著一把茉莉。炎熱的天氣并沒有讓這里的人民煩躁不安，他們安恬地享受著自然的饋贈，徐徐地行走。緬甸熱得冒煙的公路上，光著腳的小商販，脖子上掛著一圈圈茉莉，向等紅綠燈的司機兜售著，不一會兒，竟然就售空了。坐在出租車里的我，望著車前掛著的一圈潔白搖曳著身姿，心里的燥氣都被驅走了，心頓時寧靜下來。

­　　花能怡人耳目，也能暖人心。我住的這個城市，靠近海洋，有很多風，也有很多花。二十四番花信風輪番吹來，各式花朵應時綻放。前陣子有一個80多歲的老爺爺在思北路口賣花，為他癱瘓的兒子籌錢。消息一傳開，老爺爺的花被一搶而空。手捧一株花，能讓生命的脈搏跳動起來，讓我們的生活不再冷漠無情。某年，哥倫比亞大學商學院入學考試的題目是這樣的：假如你有兩塊面包，你會怎么做？一個學生寫道：“我會用其中一塊去換一朵水仙。”最后他被錄取了。因為這世上不是只有金錢、地位、權勢，還有愛意、溫暖和相互扶持。

­　　川端康成在《花未眠》中說：“如果一朵花很美，那么我就會不由自主地自語道：要活下去！”如果一朵花很美，我便要不負韶光，妖嬈、旖旎地度過每一個盛放的季節。

­　　

­